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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193章 所论甚杂
  陈弘范始终低头,不敢望向皇上御席,彷佛那里有团含光带炽的暴雨雷云,专劈他这种闲晃捡着骨头的街狗。“为何赶考?”“…啊?”回神才见是萧老台丞。

 老人不知何时坐到他身畔,同桌余人都凑到迟凤钧那厢,列席的朝廷大员在陛下离开不久也散得七七八八,这桌设在入口转角的仄边上,人少菜多,陈弘范是钻来避人视线的。

 一名仆役抱来老台丞的大氅,萧谏纸以目光示意,让搁在凳上,看来是临走前才发现躲到这儿来的自己。

 陈弘范忽感悲凉,鼻头一酸,差点没忍住眼眶热。老人又问一次,这回陈弘范总算听清。“回…回台丞,读书是为经世济民…”“那你读几辈子也干不了。”萧谏纸冷笑:“我问的是赶考。”

 陈弘范会过意来。恁你读多少书都没法经世济民,读书只能做学问,混得不行就替人写写联状纸。只有一种人才有机会经世济民。

 “为…为做官。”他红着脸嚅嗫道。萧谏纸点了点头。桌上酒盏都被取走了,碗筷连菜肴倒没怎么用过,老人翻起两只倒扣新碗,取手巾拭净,举起右手食中二指一招,远处伺候的仆役赶紧拿酒过来。

 萧谏纸斟了两碗,动作慢而审慎,带着主持祭礼似的肃穆庄严。陈弘范呆呆瞧着,完全搞不清状况。

 “你现下已经是了。”萧谏纸举碗,冲他碗缘一碰,仰头饮尽,倒转以示,才抱着大氅起身,踽踽行出琼林苑,背影孤绝,无人同列。

 “…好自为之。”后来的事陈弘范不记得了,甚至想不起喝了那碗酒没。回到落脚的客栈之前,他一路嚎啕大哭,沿途不时有人推窗诟骂,惹得犬吠频频,新科的状元爷丝毫不理会,尽吐中积郁。在陈弘范心中,始终抱着这个“做好官”的念头,知道自己是被期许的,不是撞了好运的街边狗。

 他尽量使自己所为不致偏离太远,身段永远能更柔软些。百姓不需要铮铮铁骨的清官大老爷,他们要的是刑名公正,罪罚相称,有时正义可以来得迟一些,但不会永远盼不到。

 萧谏纸是抱持着何等心思,将阿挛姑娘和那纸清册交给他,陈弘范既猜不了,也不想猜。安置好阿挛姑娘后,东海陆续传来消息:慕容柔押了迟凤钧,萧谏纸据说是姑,灭了自家副手的口…

 不出数月间,两位故人俱入风暴,眼看是个你死我活的局。但迟凤钧的案卷明指萧老台丞是黑手,萧谏纸的清册里却无迟凤钧之名,最终决定了陈弘范的取舍。镇东将军虽予人“眼底难容颗粒”的酷吏印象,行事却意外地谨慎,平里欺抚司大人是一回事,拿人下狱则又是另外一回事。

 此举几已等同论罪,也说明了迟凤钧嫁祸萧谏纸的急切。梁子同本就在萧谏纸的清册上,琉璃佛子则来自迟凤钧的名单,陈弘范将二者列上,正是为了让中书大人删除…

 没能让有司斧正的案卷,不是一份合格的好案卷,尚书大人深谙此道。这份案卷就算送入刑部,也不会成为定本。真正的意义,在于主导朝廷查案、乃至大审的方向。

 任逐桑沉片刻,似接受了陈弘范的说法,无意追究他隐瞒伪本一事,徐徐开口:“僧果昧留下。闯出忒大祸事,还闹出人命,不能循名责实,难以善了,这都没算民围山的荒唐事。现场多少平望闻人,全是目证,不能失了朝廷公信。”

 “是。”这代表中书大人也无劝服娘娘的把握,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。那僧人果昧男生女相,美得妖异,长年为贵族大户的女眷讲经,偶有传言,只是佛子势盛,谁敢计较?

 任逐桑对娘娘的贞节极有信心,但从果昧口中拷掠出来的秘辛,肯定让许多人坐立难安。体面一向是有力的筹码,不下于钱财权势。

 “梁子同没胆子作,‘下鸿鹄’改列迟凤钧,我以为更合理。”陈弘范毫不意外,恭敬称是,心底忍不住叹息。他本不希望萧老台丞以疑犯的身份接受调查,但恩相将迟凤钧改列“下鸿鹄”处“古木鸢”要写何人,再问就笨了。

 接下来任逐桑所说,却更令他惊心动魄。“…考虑到妖金始现的时间点,除了那几名江湖人之外,‘下鸿鹄’一条须再增列几个名字,分别是白影城城主独孤天威,太医致仕的程虎翼,以及影城二总管横疏影。”

 “独…您是指昭信侯?”“连闾侯、井芗县伯都列上了,怎列不得一等侯?”熟悉的似笑非笑之又在雅士面上出现,任逐桑轻抚着纸页,口吻一派轻松。

 “我以为是他底下人做的,昭信侯应不知情。不稍微给点压力,侯爷定包庇到底,此乃敲山震虎也。”

 这种事…能拿来敲山震虎么?这说的可是谋反啊!话虽如此,陈弘范不敢违拗,取来笔砚,于“下鸿鹄”侧补上三人姓字。任逐桑点了点头。

 “岳、何二獠俱是江湖中人,且一死一逃,列入首谋,未免马虎,有草草了事之嫌。如你所言,峒州知州房书府涉有重嫌,也一并列上。另外在论法大会上,南镇蒲宝煽动民,更与清单中数人私下往来,甚是可疑,先列上去,我让兵部召他回平望代清楚。”

 这毋宁也是记旱雷,只是接在昭信侯之后,本不觉如何震撼,岂料中书大人续道:“…你以调查蒲宝为名,从刑部组一队能搜擅猎的好手,沿东海街道,北上查一个人的下落。

 我让兵部给你备齐文牒,并鹰书虎符等权限,发现段慧奴一行踪迹,立即调动最近的卫所兵力,押解上京。届时,再将她的名字补上去。”

 (代…代巡公主!)按峄国呈文书,段慧奴因病不克参与论法,此际自不在国境内,一如过去她推拒离开南陵的各种藉口。中书大人定掌握了机密线报,不但得知段慧奴悄悄入境,更赶在她离境之前,扣下这名搅南陵局势十数年的祸首。

 陈弘范忽觉得,姑可能只是中书大人借题发挥的材料。当他陈弘范还在担心谋反之罪要兴多少苦刑大狱、掉多少无辜脑袋时,任逐桑已站上更高,望向更远,利用这场意外而至的血雨腥风,拔掉多年来朝廷伸手不着的芒刺。

 但这实在不像任逐桑的作风。彷佛看穿他的心思,任逐桑微微一笑,又恢复成刚进屋时那种信步闲庭意态从容,随时都能吐出个笑话也似。

 “像这样的案卷,我也收到一份。”中年雅士清开几面,替两人各斟一杯。陈弘范吃惊太甚,不及接手代劳,还让恩相举杯劝饮,直到“骨碌”一声茶水入喉才省起,差点活活噎死。

 “我跟那人并无情,按说他该防我最多,我不知为何送来给我,他也没说。除开案卷,别的一个字也没有。”任逐桑替他抚背,陈弘范坚不肯受,咳得像尾虾,眼角迸泪。中书大人不以为意,自顾自说着,像说给自己听。可能真觉此事太怪了罢?“那份案卷不如你这份详细,厚度倒有三两倍之多,条理清晰,所论甚杂,有许多自疑和不甚确定的推测之语。正因如此,看来倒比你这份可信。”

 陈弘范好不容易缓过气,益发瞠目结舌。迟凤钧、萧谏纸皆在局中,好歹也是设局的疑犯,他们的案卷清册肯定动过手脚,但起码是基于犯行而变造。真有这第三份案卷,究竟出自何人之手,能取信中书大人?“整份案卷是带不来啦,我以为你该看看这个。”

 任逐桑从怀里取出一张二叠纸头,平摊在几上。衬与底下陈弘范重新缮写的迟版卷首,以及萧谏纸亲笔的一页清册,恰是并排的三份名单。名单,正是案卷之首要。永远都是名单。劣的纸质看似市井中随处取得,分不清柜上记帐或货郎摺纸之用,说不定有些草纸也能是这样,其上所书却令陈弘范触目惊心。  WAp.aIhExS.CoM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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