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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99章 掠至茅屋角落
  碍于二掌院之面,不好明着将他死,要说爽快放人,一笔勾销,怕是连他自个儿都不信。“好在二掌院随许代掌门离开后,少城主害了相思病,茶饭不思,一时将牢里的五哥忘了。

 待他想起时,从北关来了批叫‘两生直’的拉军夫,二总管赶在动身往越浦前朱笔一挥,把囚犯通通解了给北关。”他望着耿照,干净的面孔毋须横眉竖目、怒相狰狞,自有股安静冷彻的霜凛,迫面而至。

 “你问我五哥在哪儿,我答不上。他若没死在往北关的路上,又或捱不过那天杀的冷,此际约莫还活着。

 “我们那伍仨里,只有我还留在朱城山,其余两个说心冷了,不想继续待在这块龌龊地上担惊受怕,宁可回家乡种田。

 我想尽办法进了执敬司,本想替五哥陈情洗冤,可老天爷快过了我,要不,这会儿我就能答说,‘五哥在家乡种地’或‘五哥媳妇儿刚过门’了。”

 耿照懂他平静的眼眸深处,那难以言喻的愤怒,无声地捏紧拳头。──独孤峰!葛五义尽心奉公,忠忱可表,为了一头有主的骏马,犯得着这般糟蹋人!被两生直拉去北关,对家乡人来说就是“充军”了,不惟此后生死两茫茫,顶着这个无妄而至的罪名,葛家两老和五郎其它兄弟,该怎生抬头做人?

 独孤峰是独孤天威的儿子,耿照须花偌大定力,才能抑制住摸进他寝居里一刀了帐的冲动──在这个当口挑上影城主殊为不智,但无论上衙门击鼓申冤,或向将军陈情,从证据面来说,要办死独孤峰几乎是不可能的事,不如仗着绝顶武功,暗夜刺杀利。

 强大的无力感攫取了少年。他攒着拳头,却放松真气,以避免波及身畔的桌椅竹具,乃至于人。

 韦晙似看出他极力压抑的愤怒,霜冽的眼神略略回温,仿佛到了此际,才把耿照当成一个活生生的人来看,不与那三名横陈在山道间的多司兵丁同类。

 “在巡城司来到之前,典卫大人约有半个时辰的余裕,可安然离去。恕小人不送。”“那个告密的人…”身后耿照沉声开口,再度唤住他。“后来怎么了?现于何处?”“杀不了少城主,杀个无名小卒好解恨么?”

 耿照抬头,正着少年平静的语调,是毫不掩饰的讥诮,连转身都省了,全不惧这位武功被传得神而明之的典卫大人一怒出手,从背后将他轰得四分五裂,血模糊。

 “那人运气不好,受少城主提拔,当上统领不久,一夜喝得太醉,失足跌落山涧死了。尸身漂到王化镇才被渔民捞起,烂得七零八落,要不是穿着多司革甲,谁也认不出是他。”少年淡淡说道。

 耿照陡地想起铁柱哥的解腕尖刀,还有那句“抹了脖子,一脚踢落山涧里”的狂言,若有所悟。

 少年却没给他确认的机会,径自走出竹篱,提起挂在篱笆上的白灯笼。“木叔叔的饭,我会喂完,明儿还请你多费心。”耿照暗提真元,将语声送入他耳中。“巡城司就不必了,没人瞧得见我。别白费了你得来不易的好位子。”

 韦晙的脚步停了片刻,灯笼的微光才在呼啸的山风里慢慢摇开,一路往下飘去。斗室里,又只剩下了他和木叔叔两人。耿照忽觉疲惫,端起碗筷坐到竹榻边,像从前那样,小心喂木叔叔吃饭。那时,自己的想法多单纯啊!觉得有了二总管那样的权力,似乎没有做不了的事。

 世上一切难关,靠绝顶武功就能解决!如今才明白,即便坐上了镇东将军的位子,也有独孤峰这种难以下手的芒刺,不总能像处置越浦城尹梁子同那样,握有确凿铁证,将恶人法办。

 他在皇后娘娘面前大放厥词,说要建立一个连恶人都为之战栗的世界。为同盟新据地命名时,也以“无争”自许…但现实距离理想无比遥远,李寒李大侠率领的南陵游侠,乃至慕容将军,他们似已做得够好了,耿照想不出要如何才能超越他们所为,然而世间却污浊如故。

 “要能像劈柴这么简单…就好了。”耿照喂着苍白的乌发男子,彷佛又回到昔日,能将心中的念头毫无顾忌地说出,木叔叔永远都不会责骂他,总是静静聆听,不会丢下他独自一人。

 “一刀、一刀,再一刀…只要柴还竖着,刀就不停,劈到不能再劈为止,这不是很简单吗?世上的事,为何不能俱都如此?”

 木叔叔没有回答。他不会说话,甚至连眼珠子也不会转动,耿照记得初到长生园时,木叔叔是不会张口吃饭的,比起只有单臂的七叔,双手灵变的小耿照要负责掰开木叔叔的嘴,待七叔将食物喂入,才扶着木叔叔的下颚上下咬合,把食物“夹”碎。

 然后再捋着颈子帮忙咽…“七叔!”小耿照虽然做什么都不嫌累,脑子可不胡涂。喂木叔叔吃饭不但是辛苦活儿,饭后清理嘴角漏出的食物残渣,更是麻烦极了,遑论这么做还有几回差点噎死木叔叔,怎么想都不对头。

 “为什么我们不把饭菜嚼烂了,再喂木叔叔呢?”七叔重哼一声,翻起黄浊怪眼。“我把饭菜嚼烂了喂你,你肯么?”“不要,那样好脏。”小耿照咯咯直笑。

 “木叔叔是明白的,他只是不能说话,不能动了而已。”七叔一本正经地教训他。“我们要相信他总有一天,又能说话又能动了,他才会好起来。到了那天,你希望木叔叔开口说‘我不要再吃你们俩的唾沫了,又脏又臭’么?”“不要。”

 小男孩哈哈大笑。回忆像般一波波击打着他,耿照喂完了碗里的饭菜,又打开韦晙留下的食箧,取出他整理齐整的两大碗菜肴,继续喂食,自己也吃着,把心中无人能诉的烦恼、各种的无力疲惫,以及挣扎痛苦,一股脑儿地向静默的男子倾吐。

 不知过了多久,才长长吐出一口气,好久没有这种轻松的感觉了,看着碗底朝天的两只食器,耿照不觉出微笑,巡视四周的目光恰恰停在墙上一柄乌黑的刀器上。那很难说是一把“刀”只能从单面开锋的特征上,推说它决计不是一柄剑。

 但七叔见他从砧上取下这块铁,箝着刃部浸水淬火时,那眼神是前所未见的骄傲。耿照平生初次看到这样的眼神,是在养父耿老铁身上,为此,寡言的瘸腿老兵专程将独子送上朱城山,只怕埋没了他。回过神时,耿照才发现自己泪如泉涌,看着动也不动的木叔叔,让他的泪水无法停住,扑簌簌地淌落脸庞。

 他一身绝顶武功,来自种种难以解释的机遇巧合,唯独刀上的基础,是从同木叔叔玩劈柴游戏时,就已经种下了的,谁也拿不走。

 七叔将他培养成种子刀尸,不管是为了何种目的、有着什么样不堪的图谋,看着他捧出那柄“初犊”时的骄傲与足,绝不是虚伪诡诈之徒所能矫作。要如何与“高柳蝉”相对,甚至是相驳或相斗,那是耿照无法逃避的困境,但就在这一刻,在这处见证了他人生迄今绝大部分时光的僻园里,耿照心里那个执拗地与亲长呕着气、愤怒地否定着自己的小男孩。

 终于把所有的痛苦委屈尽情宣,而不再咬牙困着自己,孤独地愤世嫉俗。诚如他对弦子所说,七叔应该要有一个机会,好好解释自己的所作所为,但,即使他的动机充恶意、其行丝毫不值得原囿,他曾对耿照付出的关怀也不会一笔勾销。

 那些是实实在在存在过的,一点一滴都在耿照心头。七叔就算骗了他,也不是在这些地方。他终于可以闭上眼睛,开始回忆关于残疾老人的片段。兴许是心上最大的一块病翳云消雾散,耿照清明乍现,突然发现了一处不对。他睁开眼,掠至茅屋角落,揭开那只韦晙不及收走的隔夜食箧。  WAp.AIhExs.cOm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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